紀念大師In Memoriam/李國修紀念特輯
作者: 口述 金士傑 整理 朱安如 | PAR表演藝術雜誌 – 2013年8月9日 下午1:06
我的「小丑」兄弟
這種節骨眼上出現的反諷,這種冷不防、藏不住的回馬槍,是我確定李國修一種不可取代的才華。他就是煽情的個性,但他就是會反諷,反諷使得煽情變成比較寬的東西,比較人性的東西。這是藏不住的小丑底子,永遠可以在悲傷之後,骨子裡傳來一種聲音,讓人喜歡不斷玩味:到底他是由什麼材料構成的人哪。
《荷珠新配》演出前半年,我的劇本寫了六到八成,想盡量找些好玩的演員。朋友建議我,做公開一點的audition(徵角)。李國修跟李天柱陪郭志傑來應試,在旁邊嘻嘻哈哈,跟他們隨便聊兩句,反應也很有趣。後來禁不住我們挑逗,上來試試,國修演趙旺,天柱演荷珠,演第四場……批哩啪啦,全部人笑翻了!當天晚上,我就信心滿滿地把劇本寫完了。
排那齣戲,我跟他有種相當不同的互動。我有我的喜感,他有他的,有些同、有些異,可以加在一塊兒,他吸收我、我吸收他,讓東西愈推愈猛。
我很記得李國修說,演這齣戲,他聽見觀眾的笑聲、謝幕的掌聲,回家睡覺的時候「會偷笑」。
確實,這戲一演再演、加演不斷,他始終威風八面,太罩得住了。也出了一點過頭的事兒,像在舞台上褲子掉下來,或者一得勝,就在台上翻好幾個觔斗……還在戲劇尺度裡,但有種年輕小丑一旦當家的勢不可擋,除了一種劇場能量之外,彷彿還有種自己快失控的癲癇狀態。像道士起乩了,那個乩要不要起得無法無天?既然神明附身了,要不要就當神了?還是只是代言人?幾乎有這種態勢。想想也很自然。天底下所有小丑,大概都抵不上這種浪潮,太情不自禁,會加碼。
當然,這也說明了,那時候我們很年輕。
找到悲中有喜、喜中有悲的能力
《摘星》是他跟我共通的、相當重要的經驗。我們一起跟賴聲川做集體即興創作,共同下鄉做田野調查,跟智能障礙的孩子們做朋友。那段時間,除了創作上有快樂、寫出那些角色、提供即興素材,更重要的是,我很記得,我們跟孩子們相處之後,都在苦澀的角色身上,增加了一些喜趣。
這記錄非常重要。你沒有使悲傷的角色,淪為純悲傷而已,反而利用那悲傷,給自己一點喜趣的東西,嘲諷自己,甚至嘲諷「大人」。
你身體、說話變形,流著口水,走路一跛一顛……觀眾正要同情你,你講那些話,讓觀眾捧腹大笑。之後,國修在別的表演裡,常被我窺見《摘星》的痕跡。有個深刻的鑿痕,豐富了我們後來對於喜劇角色或悲傷角色的解釋能力,總會在悲中尋找喜、又在喜中尋找悲,同時雙向進行。
「蘭陵三十」那次相聚談到蘭陵歲月,國修最津津樂道的,是《演員實驗教室》。我是導演,擔任編劇結構,誘導他們每一個人講自己的故事,再剪接、篩選。國修是全劇壓軸演出,呈現自己是個從小害羞、躲在紙箱裡,在中華商場玩遊戲長大的孩子。
別人說:「李國修,快出來,快出來!」,他說:「我不在、我不在」。
故事開始,他用這個畫面,呈現自己是個有自閉傾向的孩子。
故事結尾,是他的父親過世,他旁觀,沒有掉下一顆眼淚。
多少年後,他不能忘記自己為何這麼閉塞、這麼躲藏,從小到大,躲著的習慣沒拿掉,連父親離開都沒掉淚。他大概極為深切的自責吧。一個從小不知道表情是什麼,就把面具戴上的孩子,這一生沒把面具摘下來過,習慣在面具後頭過日子。當有一天,父親過世了,眼淚在面具裡掉。
這齣戲每次演完,他就到後台大哭。演到一段時間,他要跟劇團請辭,說他演不下去了。
很多年後,我去看《京戲啟示錄》,我看到他把難以摘下來的面具,摘下來了。他從紙箱堆裡跳出來了,是個可以和自己相處的李國修,是個自自然然的大人了。
我始終喜歡用「小丑」來想這個人
關於這個閉塞,也可以牽扯到前面的趙旺。他讓觀眾笑翻,到他難以收拾的地步……這是閉塞的小丑,眼看自己面具要摘下來的邊緣狀態。他其實在掙扎當中。他使觀眾笑了,但還是活在面具後頭。
到《演員實驗教室》,他的自覺慢慢出現。
到跟表坊合作《圓環物語》。他在戲裡身兼數角,其中一個重要角色,演自閉的老頭,不太理小朋友,沒事突然想大便……我發現他已經不急於取悅我們了,而是很從容地取悅,收放能力愈發長進、成熟。
更之後,他離開表坊,自組屏風。我看了幾齣戲,他愈來愈大氣。我心中暗暗地想,那個小小丑,開始長成大人了,是個成熟的、多面性的小丑了。
在我心中,始終喜歡用「小丑」來想這個人。除了紀念他是「永遠的趙旺」的地位,也是關於他跟我之間,如同兄弟一般的關係。
他小我四歲,我們倆都是摩羯座、生日差一天。以前有時候,過生日,我蛋糕吃一半,留一半,那時候他住羅斯福路,我從師大路騎過去,拿給他說,吃。
以前我完全不喝酒,是他帶我喝的。剛開始喝啤酒,便宜一點,還過癮一點。之後,他不喝了。那時候我很失落。他是領我進門的師父,結果,師父不喝了……這什麼意思啊!
我們喝了不少酒、吃了不少飯、聊了不少劇本。
他就是煽情的個性,但他就是會反諷
早期跟他相處,比如喝酒,他必須說笑話,不時有笑點爆炸。有時我會想,如果這時沒什麼話、安靜,也沒什麼關係啊。我問過他,他說,他做不到。我覺得,他還等待更放鬆。急於說話,急於有事情發生,這是早期的他。
我導《今生今世》的時候,他很興奮跑來看。
他看戲,很喜歡問:「好不好哭?」我就說:「太好哭了。」
後來聽他跟別人說:「你們不知道,太好哭了,這戲太好哭了,在門口撕票我就開始哭了。」
用哭跟笑這種畸形的方式來當成自己的樣貌,還是那句話:年輕、脆弱、逞強。
當他長大,作品一部部往更寬的地方走,這些急急忙忙的手段,就比較看不到了,而是跑到更上一層,去駕馭哭點、笑點。後來的作品裡,可以看見。
紀蔚然好像也曾經說過,不管怎麼說,國修在處理一些煽情戲當中,突然給你看到一種反諷。在悲情當中,突然打開一扇很好笑的窗子,讓你不得不佩服。你會發現,作者一股腦用悲傷籠罩天和地當中,突然有一種反諷、自嘲的能力,那一拍出現,戲的可接受性,就變得很夠力了。
缺少這部分,就不是李國修了。
這種節骨眼上出現的反諷,這種冷不防、藏不住的回馬槍,是我確定李國修一種不可取代的才華。他就是煽情的個性,但他就是會反諷,反諷使得煽情變成比較寬的東西,比較人性的東西。這是藏不住的小丑底子,永遠可以在悲傷之後,骨子裡傳來一種聲音,讓人喜歡不斷玩味:到底他是由什麼材料構成的人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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